【摘要】本文基于技术—文化共生论的视角,在数字新闻业发展演变的脉络中描摹全球新闻客户端的媒介机理和成长经验,并对其发展策略作出价值和文化层面的反思。本文认为,新闻客户端是机构媒体因应平台化新闻生态而拓展的“中间道路”;新闻机构以自有客户端为支点与平台化生态进行协商,尝试在维系自身专业主体性的前提下参与对平台化生态的塑造;新闻客户端始终面对着“渠道式”与“平台化”两种技术—文化逻辑之间的张力,而后者对前者的侵蚀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新闻客户端在未来的发展中必须处理好两个核心矛盾:一是“内容为王”与“连接为王”之间的理念冲突,二是新闻业传统的文化资本和道德遗产被平台化逻辑滥用的可能性。本文进而提出新闻客户端必须捍卫新闻作为历史和社会真相标识物的价值使命。
(相关资料图)
【关键词】新闻客户端 数字新闻 新闻生态 新闻创新
一、引言:新闻客户端的缘起与挑战
深度数字化对于全球新闻业来说,既是一场内容与生产的革命,也是一场分发和流通的革命。前者的主要表征是层出不穷的创新新闻样态,而后者则集中体现于以客户端为代表的新型传播渠道。
从形式上看,新闻客户端本质就是信息性的移动应用程序(App)。早在媒体数字化转型的初期,世界主要新闻机构即展开了自有客户端的建设。在欧美国家,《纽约时报》(NY Times)、美联社(AP)、《华盛顿邮报》(The Washington Post)、英国广播公司(BBC)和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等具有全球影响力的主流媒体是新闻客户端建设的先驱。在中国,《南方周末》于2009年推出面向苹果手机端的应用程序,成为主流新闻媒体面向移动互联网生态、构建数字流通体系的先行者。2014年成为中国主流媒体新闻客户端建设的关键节点,这一年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领导小组会议审议通过了《关于推动传统媒体和新兴媒体融合发展的指导意见》,明确了在国家层面对新闻客户端建设的战略性支持。彼时,央视、新华社、人民日报三家中央级媒体先后推出自有客户端,并逐渐与封面新闻、新京报、浙江新闻、南方+、川观新闻等有影响力的地方媒体客户端共同构成这一新闻分发网络的“头部层级”,引领着其他各级传统媒体加速推进数字终端布局。[1]
从数字新闻的媒介演进趋势来看,我们似乎可以认为客户端是“必由之路”,甚至是新闻机构的必然选择。但实际上,数字新闻生态的复杂程度远超想象。“客户端化”这一以传统新闻机构作为想当然的行业主体为前提的发展趋势,受到了“平台化”这一主张用技术的话语规训、改造新闻专业文化的发展趋势的挑战。于是,近年来也不乏一些成熟新闻客户端“黯然离场”的案例。如2016年,美国全国广播公司(NBC)新闻部就关停了其“突发新闻”(Breaking News)网站及客户端应用程序,给出的理由是其模式“不适合广告营收”;在国内,2019年前后,一些地方媒体集团也主动关停了部分日活数极低的应用端口,对移动端产品重新整合精简;2023年5月,派拉蒙公司宣布关闭运行了36年的“MTV News”及新闻部旗下应用产品。大部分作出这一决定的新闻机构都面临着不同程度的经营压力,而客户端产品在这种情况下往往成为断臂求生的牺牲品,为受众基础更好的社交媒体平台分发渠道“让路”。
从技术的逻辑出发,可知新闻客户端的生存所面临的主要障碍就是社交媒体平台和资讯聚合应用的挑战。根据路透新闻研究院2022年的调查数据,在受访的全球国家和地区,社交媒体平台的平均新闻访问量已超过直接对新闻网站及应用程序的平均访问量。[2]其中,拥有前沿智能推荐算法技术的综合性资讯聚合平台对媒体自有新闻客户端的冲击最大。一项针对英国数字新闻消费情况的调查显示,2022年12月,资讯聚合平台Apple News的用户规模已超过英国广播公司的客户端BBC News,成为英国最受欢迎的新闻接受渠道;而其他两家英国老牌新闻机构——天空新闻(Sky News)和《卫报》(The Guardian)则分居四、六位。[3]中国的情况也大抵相似。艾媒咨询数据显示,中国新闻类应用用户规模从2016年的5.94亿增长到2020年的7.25亿,这一增量主要由平台而非新闻机构的自有客户端带来;其中基于算法的新闻聚合类应用“今日头条”已是国内最受欢迎的新闻类应用。[4]
客户端作为媒体自有的信息分发渠道,是明确、强化传统新闻机构专业权威和行业主体地位的重要标识。但经验告诉我们,如果新闻机构只是将传统的发行体系进行简单的数字化转型并“搬运”到移动通信网络中,则有可能面临各种各样的阻力。全球新闻客户端发展的现状至少表明了两个问题:第一,客户端建设主要对于具有深厚文化积淀和极高专业权威性的新闻机构有积极意义,而大量试图通过自建客户端来实现自身品牌加速发展的非主流媒体、后发媒体和地方媒体则往往走向失败;第二,在媒体经营层面,自建客户端是典型的高投入决策行为,但其预期产出则充满不确定性,因此对于很多中小型新闻机构或地方新闻机构来说,自建客户端是一种风险极高的投资行为,会带来巨大的成本绩效压力,加速新闻机构在社交媒体平台和资讯聚合平台“双重夹击”下的衰退。
不过,经市场洗牌和结构重组后,至今仍得以留存并持续发展的新闻客户端,还是成为数字新闻流通网络的重要节点,承载着传统和机构新闻业在平台化时代的很多专业坚持。因此,考察这些经历了技术和行业淘洗并实现持续增长的新闻客户端所积累的经验,就有极高的学理价值。具体而言,数字新闻研究者应当关注主流新闻客户端持有什么专业价值取向、采纳了何种创新实践,并为数字新闻的流通确立了怎样的新规范。在这个意义上,近年来学界对新闻客户端关注的“降温”并不意味着新闻客户端不再重要,实际上这种分发渠道已经走过了创新期的“阵痛”,形成了稳健的生存逻辑和发展路径,并成为数字新闻业的“新常态”。此时对新闻客户端展开更为冷静和全面的检视,符合新闻学理论发展的基本规律。
基于上述考量,本文尝试梳理全球新闻客户端在发展过程中积累的经验和需要应对的问题,同时结合中国新闻业自身的传统和特色,就本土新闻客户端的成长路径作出反思、提出建议。在观念上,本文期望跳出功能主义的思维框架,更加宏观和思辨地剖析数字新闻生态与媒介技术、数据资本和公共领域之间的互动关系,并在此基础上重申新闻业在数字时代的价值使命,探索其实现策略。
二、平台化生态下的新闻客户端
数字新闻学的前沿理论认为,全球政治经济结构与不同的本地文化传统,以及不断宣称“中立”的技术,都在共同塑造一种总体性的新闻生态(news ecosystem),并决定着新闻流通的主导权从媒体机构向数字平台的迁移。[5]新闻客户端最初作为一种技术驱动的创新分发形式出现,体现了新闻业的专业性逻辑对数字技术逻辑的采纳。但随着数字化进程的不断深化,技术的逻辑开始获得某种文化支配地位,并不断为新闻流通设定新的规则,最终使得“平台化”成为数字新闻生态的基本结构特征。在这一过程中,传统新闻机构以其自有客户端的运营为手段,不断与日趋深化的平台化新闻生态展开协商,力求在维系自身专业主体性的前提下,积极参与对平台化生态的塑造。
从2012年开始,手机超越个人电脑成为中国互联网用户的首要上网终端[6],这预示着移动互联网的崛起,也意味着一种服膺这一网络特性的新闻生态在不断形成。其后十年里,社交媒体平台和流媒体网站成为信息传播的主体架构,而前者则是新闻流通的核心场景。以智能手机为代表的移动终端因其强大的便携性而前所未有地侵占着用户的时间和注意力,为以“交往”为基本组织形式的社交媒体平台的极大繁荣和急速扩张提供了牢固的技术保障。平台在不断壮大并彼此竞争的过程中,开始形成自己的成长逻辑:它们一方面通过对智能推荐算法的研发来更有效地攫取用户的关注和忠诚,另一方面也在这一过程中获取并积累了大量行为数据并将其作为决策的首要依据,从而给新闻生态带来了数据主义挤压人本主义的价值失范问题[7],总而言之,新闻传播的基本技术条件的变化有力地塑造了数字时代的新闻生态,不仅推动了新闻生产从“封闭专业系统”到“开放文化系统”的变化,也进一步促进新闻流通的基本单元从“机构”向“平台”的持续演进。
在某种意义上,机构媒体自有的新闻客户端可被视作新闻流通机制从“机构化”向“平台化”演变过程中的一个中间产物。它在文化上体现出了一种双重性:一方面,新闻客户端的本质是平台,是移动互联网环境的直接产物,它遵循平台化的基本运转逻辑,包括算法化的逻辑;另一方面,新闻客户端又是发展极不充分、颇为“保守”的平台,它在观念上抵触平台化的很多利益和价值诉求,而以坚守新闻机构专业性和自主性为目标。这就导致全球范围内的新闻客户端在发展过程中都或多或少陷入了进退失据的境地。
最初的客户端是新闻机构因应移动互联网塑造的新闻生态而“不得不”拓展的“发行渠道”,其本质是面向智能手机使用场景、方便用户进行新闻阅读与消费的实用性产品。如BBC在2010年推出其官方客户端时便声称:“我们的想法是创造一种真正的移动体验,让您可以在移动中快速访问BBC新闻”。[8]到目前为至,绝大部分主流新闻客户端始终未曾放弃这种源自传统发行体系的运营思路,在不同程度上体现出以新闻品质为价值本位、以服务读者为核心诉求的“渠道观”。但如前文所述,在总体新闻生态业已被技术重塑的情况下,这已是不合时宜的观念,盖因数字新闻业的影响力竞争已不完全是品质的竞争,更是算法的竞争、形式吸引力的竞争、情感卷入度的竞争。[9]为了经济意义上的生存,新闻机构又不得不投入大量成本和精力在算法研发上,从而确保自身能够参与到跟社交媒体平台争夺移动用户流量的竞争之中。在盈利模式上,一些客户端采用广告制(如《卫报》和Politico),一些客户端采用了订阅制(如《纽约时报》和财新),但其核心发展路径是高度相似的,那就是尽可能平衡新闻专业性与算法中心、数据主义的平台逻辑之间的关系,拓展一条既体现主体性、又体现务实性的“中间道路”。
但经验表明,上述道路总体上是难以维系的。除了如《纽约时报》《人民日报》这样极少数有着独特的历史地位和文化权威的老牌新闻机构外,大量地方的、专门的和新兴的媒体客户端都在最初的兴盛之后逐渐陷入沉寂,并最终消亡于日新月异的数字新闻生态。其中,近期最引人注目的案例包括诞生于2006年的数字新闻机构先驱BuzzFeed于2023年4月宣布关闭其客户端,以及长期深耕亚文化领域新闻报道的著名创新媒体Vice Media在2023年5月宣布破产。简言之,新闻客户端期望调和新闻品质与流量经济之间的关系,这是一项很难完成的任务,因为一旦进入了数字新闻生态下的注意力竞争,所有参与者都要遵从普遍性的市场法则,去争夺装机量、用户活跃度、用户留存率等指标绩效。新闻客户端始终面对着“渠道式”发行与“平台化”聚合两种技术—文化逻辑之间的张力,而后者对前者的侵蚀则几乎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
帕克(Geoffrey G. Parker)和埃尔斯泰恩(Marshall W. Van Alstyne)指出,“平台是一种基于外部供应商和顾客之间的价值创造互动的商业模式;平台为这些互动赋予了开放的参与式的架构,并为它们设定了治理规则;平台的首要目标是:匹配用户,通过商品、服务或社会货币的交换为所有参与者创造价值”。[10]对于新闻流通而言,平台绝不仅仅是“渠道”,它同时扮演着“创新基础设施”和“总体协调机制”的角色。因此,依旧以行业内文化资源为基础拓展数字业务的新闻机构会逐渐发现自己很难在平台化的新生态下赢得竞争,这决定了新闻客户端自始至终的尴尬地位。随着平台化生态的不断深化,“渠道”和“平台”两种思路之间的矛盾将进一步公开化和尖锐化。
不过,我们也不能就此认定“平台化”是席卷一切的力量。无论作为一种传播结构还是一种观念体系,“平台化”都是不同社会力量协同塑造的结果,而作为一切新闻生态的最上游——内容生产部门,始终还是保有相当的文化自主性。事实上,诸多传统新闻机构立足客户端运营进行的生产机制变革,也在相当程度上“反向地”介入了平台化生态的塑造。
移动化的新闻信息类应用相较传统媒体和门户网站的最主要性能优势,在于其可以提供面向用户的定制化、私人化和场景化服务。在经济层面,移动媒体可以将用户的碎片化时间转化为使用时间,最大限度地开发用户注意力资源并将其货币化。因此,移动化新闻信息应用的基本生存法则是追求新闻内容与用户注意力的精准匹配,并致力于实现“注意力留存”。在“内容”和“注意力”这对关键概念中,前者主要由专业新闻机构生产,而后者则主要通过算法来捕获。这里,就涉及到了“谁来主导”的问题:尖端算法技术固然由平台及其背后的高科技公司拥有,但离开了“适宜流通”的内容,平台信息生态的形成也无从谈起,因为饲养算法的用户行为数据只能在其内容消费活动中生成。平台和算法固然强大,但新闻机构作为“上游”,始终据有一定的优势,而新闻客户端就是在这一优势所营造的并不宽广的文化空间中实现了成长。主流平台为少数代表性新闻机构的自有客户端预留空间,表面上看是对新闻流通权的让渡,但实际上是一种双方皆受益的妥协机制:平台通过这种方式承认权威机构媒体的自主性,从而确保自身信息生态中始终有优质、稳定的新闻内容处于流通状态,以此维系平台化生态的总体稳定;新闻机构在通过自有客户端独立收集用户数据并据此不断改进内容生产策略的同时,也始终保持着对主流平台生态的介入,以一种融合了传统专业主义意识形态和数据化思维的“内容文化”积极参与对平台生态的塑造。
2014年泄露的《纽约时报创新报告》揭示了这张历史悠久的老牌严肃报纸内部对其内容生产机制无法匹配流通技术环境问题的反思,其当时明确提出应当将战略重点转移至“利用其他社交平台为用户提供更多信息服务”。[11]可见,即使是那些拥有成功的自建客户端经验的知名新闻机构,也充分意识到平台化是一个不可逆转、只能适应的潮流。但这并不意味着新闻客户端是注定要被历史淘汰的“半成品”。除持续与平台协商以拓展生存空间外,新闻客户端自身也在不断发展进化,力图充分发掘其传统机构优势,探索出一条有别于主流平台的成长道路。一些新闻机构正在尝试以其自有客户端为基础,建立更加高效、集约和开放的生产平台,如BBC和《人民日报》就创建了高度融合性的“中央厨房”,而新闻客户端于其中扮演的角色也不再仅仅是既有内容的发行渠道,而是对整个生产体系进行数据化改造的技术引擎和组织融合式生产模式的核心模块。
简而言之,我们要全面和思辨地看待新闻客户端这一“中间道路”。对新闻业来说,技术采纳既是一个“工具化”(instrumentalization)的过程,也是一个“语法化”(grammatization)的过程。也即,每当新技术出现并被主流新闻实践所采纳,都会有新的文化逻辑、集体化生成动力和意义流通方式出现。[12]新闻客户端在平台化的新闻生态下的成长模式体现了数字技术和数据价值驱动为新闻传播创造的“新语法”。平台化一方面促使机构媒体不断革新其新闻生产程式和发行机制,同时也令整个新闻业面临着自身文化主体性和认知权威受到挑战的危机。在这一语境下,新闻客户端的存在和发展既是新闻业在接受平台化逻辑的前提下捍卫其传统价值的努力,也是新闻业与平台积极展开调和与协商的产物,以重申自身“优势新闻主体”地位。
三、全球新闻客户端发展经验纵览
在十余年的发展历程中,新闻客户端虽然经历了媒介生态的巨变和平台化导致的痛苦转型,但那些大浪淘沙之后生存下来的客户端还是积累了丰富而独特的发展经验,这些经验或将成为新闻业在数字时代维系生存、坚守专业主体性的宝贵遗产。
(一)发挥内容优势:资源供给与视听增强
数字媒体制造的视觉景观正在通过个人移动终端和多媒体屏幕融入社会各个角落和日常生活场景,而成功的新闻客户端往往充分结合了自身的内容资源优势和“视听化”的新闻生态演进趋势,确立了一种“视听增强型资源供给策略”。
在数字新闻生态下,传统媒体——无论是印刷媒体还是电子媒体,都在逐渐成为“母体媒介”,它们提供的内容得以通过与数字媒体平台和丰富的数字化传播资源建立连接,培育出越来越灵活和动态的传播方式。[13]在这种资源共享互联的趋势下,母体媒介也会发挥自身特性与资源,在终端产品方面形成差异化竞争格局,并构建相对于分发平台的内容优势。例如,半岛电视台(Al Jazeera)作为阿拉伯地区的第一家私营新闻电视台,也是中东第一个电视台直播频道,便最早在其移动直播客户端引入用户实时互动机制,体现了机构媒体有意识地利用数字技术强化其优势内容再生产的意图。在中国,据CTR发布的2022年广电融媒体新闻资讯类APP行业指数数据,在所有广电媒体APP中,“央视体育”APP行业指数相对最高,高于综合类新闻应用“央视新闻”,其背后亦是央视体育频道的独家内容资源。[14]
此外,数字新闻客户端的“多媒体可供性”也决定了“视听化”成为其内容供给的一个基本策略方向。在这一领域,传统广电媒体有着巨大的历史和资源优势。如2017年以来,BBC研发部门就在探索如何通过客户端将传统新闻叙事与多媒体技术有机结合,使产品界面更加吸引年轻用户。在中国,央视新闻客户端着力打造的视频直播版块,力求融合传统直播频道节目、24小时实时直播、慢直播,以及新媒体独立策划的特别直播节目等不同视听形式,体现了主流媒体立足移动互联网环境对专业视听内容进行持续的形态研发和资源拓展的努力。由于视听化已是大势所趋,除广电媒体外,纸媒也积极调动机构资源投入客户端内容呈现的视听化战略,如新京报就曾提出“含视频表达方式的报道优先”的目标。[15]
视听化趋势的不断深化也推动了更新、更前沿的客户端形态的出现,如《纽约时报》就推出了口碑甚佳的虚拟现实新闻客户端“NYT VR”,从行业需求出发带动了虚拟交互技术和终端显示设备的研发。如今,AI主播、AR、XR、H5、全景交互视频、移动直播编辑台、8K+5G等高度视听化的技术形态已完全实现在各类新闻客户端的常态化使用中,技术创新为传统新闻“数字生产力”的持续提升带来了保障。但同时,新闻客户端的日趋视听化也进一步挤压传统新闻叙事和文体的生存空间,文字报道的文本特性正在被侵蚀,带来了新闻从“公共性内容文本”向“具有数据价值的商业产品及社交中介”的转变。如此一来,部分母体媒介自身传统的优势内容资源也可能逐渐失去活力,甚至面临被大众的视听感官需求完全边缘化的危险。
(二)整合社会资源:构建把关型聚合平台
目前,很多新闻客户端都呈现出引入流动共享资源的平台化趋势,通过将自身打造成有别于主流社交媒体平台的“把关型聚合平台”的策略,来实现差异化生存。
在生产环节,目前大量新闻机构都以其自有客户端为介质,与行业外的多元信息主体展开合作,以部分地实现开放新闻生产,从而扩大自身的内容优势。在中国,澎湃新闻客户端在日常新闻发布之外,致力于开发具有多种功能的参与性内容模块,其推出的“问吧”版块成为澎湃新闻互动性最强的线上社区,其中的内容则被广泛用于触发新的新闻选题或对既有项目补充新的资料。[16]在日常操作中,很多新闻客户端也会邀请相关权威人士和新闻当事人与普通用户进行网络互动,由用户“代替”记者向专家和当事人提问,借此培育出一种典型的UGC+PUGC的新闻内容生态。像《卫报》《纽约时报》等国外主流新闻客户端还设有专门的新闻博客版块,积极邀请专家、意见领袖和普通用户贡献内容;与此同时,一些新闻客户端还通过开设建设性新闻、交互数据新闻等采用特定新闻报道范式的栏目,构建用户参与的合作生产机制。
平台化生态固然挤压了传统新闻专业标准的生存空间,但也为机构媒体新闻生产的转型提供了巨大的资源支持。新闻客户端在一定程度上接入平台生态,也就意味着不同平台的海量、细分用户群体均有可能为客户端的发展所用。如《人民日报》客户端“人民号”界面就以信息流形式聚合账号内容,同时也设有“推荐关注”功能,除依据账号发文量、阅读量、月度新增粉丝数等指标进行筛选,还开发了加入主流媒体价值权重的“党媒算法”,对优质账号提供重点推荐和分发服务,并通过和“百度百家号”合作来为入驻用户提供收益。[17]在中央出台的《关于加快推进媒体深度融合发展的指导意见》中,明确提出要发挥市场机制作用,增强主流媒体的市场竞争意识和能力,探索建立“新闻+政务服务商务”的运营模式。当前《人民日报》就在这样一条转型之路上,其以权威媒体号召力和政治资源,邀请地方融媒体、政务媒体、其他个人和机构入驻客户端,打造面向生产与消费用户的服务生态。当然,作为老牌权威媒体的《人民日报》与大型商业平台的资源共享与交换,对于其他地方媒体来说难具可复制性。
尽管新闻客户端正在尝试将自身建设成具有独特属性和价值的“把关型平台”,但由于它们终究为新闻机构所有,因此还是与那些不遗余力追逐流量和利润的“纯商业”平台有显著的不同——新闻客户端的运营在总体上仍以专业意识形态为核心理念,普遍遵循以高品质新闻内容吸引用户并拓展机构品牌影响力的发展路径,因此往往成为日益恶化的网络信息生态中最重要的调节者,在很多时候标识着信息生态的健康程度。在中国,新闻生态与政治生态具有同构性,主流媒体的新闻客户端天然承载着传承和巩固主流价值观的文化使命。即使在欧美国家,严肃的新闻客户端也被视为平台化生态下极端民粹主义等现象的重要制衡力量。
(三)依托内容营销:用户订阅与IP开发
媒体既是文化机构,也是商业机构,因此其数字化发展策略也要同时受到诸多经济考量的影响,而新闻客户端的一个重要优势,就体现在它能帮助媒体机构拓展用户订阅和IP开发,创造新的收益来源。
平台化生态构建的网络参与机制先天具有极强的营销属性。理论上,任何参与者都可以通过这一生态下强大的人际网络和推介功能进行病毒式内容营销活动。起初,从商业模式上看,新闻客户端的自我定位只是“数字化的内容发行渠道”;但随着市场竞争的白热化,一些新闻客户端也开始承担经营性的任务,成为媒体拓展付费订阅和IP(Intellectual Property)开发的多元营销策略的重要一环。新闻客户端基于优质内容谋求经济营收的稳健模式有利于维护新闻机构的传统专业权威,稳固新闻业在现代社会的文化合法性与重要性,进而也就有利于其自身作为一种“小生态”的良性发展。
在平台主导的新闻生态中,平台作为“中间商”在总体上调节着新闻的内容价值向经济价值的转化过程。但随着全球媒体在经营业务上的不断升级,其内容变现方式也日趋精细化,平台化作为一种一体化力量难以实现完全的控制。对此,有两种趋势非常值得关注。第一种趋势是“直接对内容付费”作为一种内容变现方式拥有日益广泛的社会心理基础,这使得新闻机构可以通过“付费墙”(pay wall)建立自有的数字化订阅体系以实现自身优质内容与消费者的直接连接,从而绕开了大型科技平台的“二次售卖”网络。付费墙尽管在名义上是对传统订阅制的延伸,但其实际上是以客户端为核心要素形成的一种全新的新闻消费模式。包括《纽约时报》、《华尔街日报》、《金融时报》、挪威的Amedia和中国的财新网在内的诸多严肃媒体,都是这一领域的成功案例。第二种趋势是对媒体IP进行商业开发,具体包括全媒体报道产品、媒体品牌影响力、主播记者个人品牌等。由于IP开发需要匹配大量平台推广资源,因此利用媒体自有的新闻客户端显然是更加可控的方式。如央视新闻客户端就推出了《主播说联播》、专题直播节目“坐着高铁看中国”和系列公益带货直播等IP;浙江新闻客户端则提出“新媒体栏目IP制”理念[18],打造了《区域经济观察员》《书记县长冲冲冲》等一批有辨识度和市场竞争力的新媒体节目。这些IP有利于构建媒体品牌和内容生态丰富性,培养用户忠诚度,其一旦在平台大生态下积累了知名度和影响力,就可以实现向媒体自有平台“小生态”的引流。
据国家广电总局官方统计数据,2020年是新媒体广告收入首次实现对传统广播电视广告收入反超的一年,而且反超规模达百亿元,这是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大事件。在此格局下,媒体发展必须同时兼顾内容与终端,这或将导致基于内容的竞争升格为版权竞争。[19]无论是付费墙还是IP化,其本质都是将“优质内容”转变为“优质版权”,从而帮助新闻机构在数字化的新规则体系下维系生存、实现发展。新闻客户端通过不断将外部平台上与用户连接的“偶遇关系”转化为构建自身机构品牌吸引力的“订阅关系”,印证了自身作为新闻流通数字化转型“中间道路”的不可或缺性。对此,我们还需要进行持续的观察。
四、对新闻客户端的价值考量与文化反思
不可否认,平台在处理海量数据,以及支持信息跨个体、跨机构流通方面有着巨大的优势,这给新闻传播带来了总体性的效能提升。但与此同时,平台的技术与商业逻辑对传统新闻观念、新闻权威和新闻专业意识形态的挤压,也导致新闻业面临着丧失历史与文化重要性的巨大危机。新闻客户端处在“夹缝”之中,不可避免体现出价值和文化上的矛盾性。
首先,新闻客户端固有的“品质至上”“内容为王”运营策略,不可避免会与平台化生态的“用户至上”“连接为王”发展基调产生冲突,从而带来新闻客户端在价值取向上的易变性。比如,有研究发现,当新闻的点击量低于某个临界阈值时,新闻机构会被迫进行创新并让其价值主张与读者偏好保持一致,而这带来了被视为标志着新闻业价值失落的经验——为获取流量、吸引广告商而选择“点击诱饵”(click bait)和病毒式传播,以及只利于优化头部产品但不具有普遍推行意义的付费墙。[20]而这两种经验所代表的都是以用户满意度为中心的价值取向——前者旨在尽可能聚集更广泛用户和流量以维系广告市场,后者则通过提升内容质量吸引和服务于有新闻消费习惯的读者。从上文对全球新闻客户端发展经验的观察中,我们也可以看到新闻客户端在不同程度上均采纳了以获取用户价值为目标的创新策略,其本质其实就是对用户数据的攫取和利用,这与脸书(Facebook)、推特(Twitter)等商业平台并没有根本性的不同。例如,英国《金融时报》在2007年更新其客户端付费墙,要求订户提供更全面的个人数据,来为进一步的产品研发提供信息,受到了广泛的关注。作为新生数字新闻机构客户端的Amedia始终坚持数据主义的发展路径,积极投入人工智能技术研发,并据此推出各种为用户“量身定制”的电邮新闻信产品。在平台化逻辑日益强大的影响下,新闻客户端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保有自己的“新闻机构”定位?这是一个值得深入反思的问题。
其次,新闻客户端作为新闻机构与用户个体建立直接关联的管道,不若巨型商业平台一样时刻受到监管机构和公众的严格检视,因此极易吸引用户的盲目信任,从而蕴藏着隐性的数据侵犯风险。据路透新闻研究院《2022年数字新闻报告》,有大约三分之一(32%)的互联网用户表示他们相信新闻媒体会更为负责任地使用个人数据,这一比例显著高于社交媒体网站的25%。由此可见,尽管网络用户开放其个人数据的意愿普遍较低,但比起商业平台他们还是更愿意相信传统新闻机构。[21]而实际上没有任何经验证据表明新闻客户端在滥用数据和侵犯隐私方面的表现优于社交媒体平台。在过去十年中,大量关于数据滥用和信息操纵的讨论都以平台为讨伐目标,却很少有新闻客户端在这一问题上受到严肃的审视。传统新闻业的道德遗产在延续其数字生命的同时,也成为其可能的失范行为的隐形保护伞。
因此,尽管新闻客户端的本质是“平台”,但不加辨析、无条件地投入平台生态将给新闻客户端带来更多的灾难而非益处。正如有学者指出,“新闻创新”一旦背弃事实和真相理念,就不是正面的“创新”,而是对新闻业及其使命的解构。[22]更进一步说,即使新闻客户端目前仍被视为数字新闻生态中的“清流”,始终未曾为虚假新闻和信息失序的扩散推波助澜,但基于用户偏好生产的“真实”真的可被视作有关历史和社会的真相吗?平台生态所鼓吹的技术神话和数据主义使新闻日益脱离公共信息档案的属性,形式上“以人为本”的“用户至上”口号其实遮蔽了“数据殖民主义”的真正危机。[23]在这个意义上,新闻客户端作为“中间道路”既有独特的实践创新价值,也有重要的价值标本意义。我们可以透过对新闻客户端的观察和剖析,去感知和捕获数字新闻生态是如何在传统机构媒体和新生平台化力量的博弈中不断被形塑的。但更重要的是,我们可以透过评判新闻客户端在发展道路上作出的选择,去系统性地反思人在数字时代的信息主体性,以及新闻之于人类文明的独特价值的问题。(参考文献略)
作者:
常江 深圳大学特聘教授、深圳大学媒体融合与国际传播研究中心主任
杨惠涵 深圳大学传播学院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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